我今天主要谈黄灯老师的这篇文章。黄老师这篇文章就文体而言是笔记体散文。她以笔记的方式讨论了一个迫切的现实问题。为何这篇笔记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响?我觉得要放到这两年对乡村问题的持续关注和随之涌现的大量“返乡笔记”这一大环境里来看。
2015年春节,上海大学王磊光博士的《回乡笔记》首先在“澎湃市政厅”栏目发出,因为赶在春节这个节点,在社会中引起极大反响,很多人参与讨论。我当时写了一篇文章《回乡偶记:双重视域下的农村生活》参与讨论,主要谈了乡村伦理秩序的崩解问题。后来蒋好书老师也写了一篇文章《如果真爱家乡,知识不会无力》,批评了知识人面对乡村问题时的无力感和知识无用论。我则又写了《在乡村,知识为何是无力的?》回应了蒋老师。此间,很多的笔记文章都在描述、讨论和反思农村问题,黄灯老师当时也有文章面世。我去年觉得这类以描述为主的笔记体文章比粗浅的批判文章要有价值,因为当时的状况而言,呈现问题比不知所云的高调批判要有价值。
回到刚才的问题,此类题材的笔记体文章为何会在这两年火起来?就其原因而言,首先是大众媒介的推动力。大众媒体的传导作用远大于传统纸媒,具有及时和辐射广的特点,涉及面非常大。其次是话题的时效性,春节很多人返乡又返城,对城乡二元结构造成的诸多问题有着切身的感触,情感上很容易引起共鸣。然后就是农村问题的持续发酵,已经到了必须深入导论的关节点。最后,就文体而言,返乡体写作与传统农村题材写作的差别在于,他具有极强的写实性,或者说是乡村生活实录,这与带有较强情感色彩的随笔和虚构特征的小说差别明显,语言通俗易懂,受众面广。
在农村题材书写中,我们较为熟悉的是鲁迅以来的小说传统,这条线一直延续到当代的余华、莫言和阎连科等。小说就是虚构的,一旦涉及到虚构,读者会觉得小说中的农村图景是一个想象出来的虚假世界,是很遥远的。但笔记体不是,笔记体的前提是真实,它会让现实与读者的情感经验短兵相接。也正因此,今年春节冒出来的诸如“上海姑娘”“东北媳妇”“不让上桌,城里媳妇掀桌子”等虚假的返乡笔记,才会让大家信以为真。抛开文体,我们也要问,为何这类虚假的返乡笔记会让大家信以为真?因为它以虚假的方式揭示了真实存在的问题,或者说它们作为一种“症候”揭示了读者的情感经验,也就是大家认为现实就是如此的。此类文章叙写的事件本身是虚假的,但是作为一个现象它也揭示了一些社会真实,值得分析。
就黄灯老师这篇文章而言,我过年的时候很早就看到了,本来也想做一个回应,但是后来又忍住了。为何不做回应呢?我觉得就当下各类返乡文章泛滥的情况而言,不适于再继续写呈现农村负面状况的笔记体文章?因为这会使得大众,包括知识分子群体,进一步固化自己对农村的负面印象和认知。农村图景是复杂的,总体上是在不断改观的,但是笔记体文章却造成了大家认为农村生活在不断恶化。我们今天在这儿讨论此问题,听到最多的词是什么?溃败、没落、贫困化、空心化等等,都是负面词汇。对此,我们要想的一个问题是,我关于农村的经验是真实的吗?我觉得不是。苏格拉底说过,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去过的,但问题的另一面是,经过反思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而是你从某个角度或立场想象、建构起来的生活。此类生活图景离我们的真实经验有多远?我有时候会反思自己的农村经验,我觉得那是一种夹杂了个人情感和认知的经验,是知识化的经验,与那种源初的、最为真切的生活经验离得很远。我作为一个知识人,其实已经外在于农村生活了。我只是在观看和反思它,而不是去经验它,因而我的经验也在很多时候并非真实。
此外,我们总是说农村在衰落,似乎农村曾经很美好,如陶渊明描写的桃花源一般。然而,乡村生活美好过吗?其实,无论文学叙写,还是现实经验,都告诉我们,农村生活没有美好过,我们现在在小说和返乡笔记里描述的那些问题,农村一直都存在,只是长期以来没有被知识分子用一种知识性的话语,呈现出来,并推送到大众的视野内,或者说没有推送到在城市生活的人群的视野内,没有成为他们的话语的一部分。长期以来,农村都被偏见所遮蔽,农村生活经验也多在知识话语中发生了畸变。
刚才,李云雷先生谈到“阶级性”问题,李陀老师谈了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历史效应问题,都很有启发。但是,我们要问,当我们讨论“阶级”的时候,我们指的具体群体是什么?当代中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此无产阶级主要是工农阶级,但是社会主义国家的阶级主体从根本上讲还是工人阶级。农民阶级虽然是工农联盟的重要部分,但实际上一直都是边缘群体。工人生活于城市,享受着各种福利待遇;农民生活于农村,长期以来几乎是自力更生、自生自灭的状态,没什么福利可言。工农问题落实下来就成了城乡二元结构问题。从历史现实而言,长期以来都是农村支援城市,农村甚至被作为城市问题的消化场所,帮助城市解决自身无法化解的问题,从上山下乡到农民工问题莫不如此。农村是当代中国诸多结构性问题的爆裂点,体制性缺陷的集中呈现地。无论怎样,我们在讨论农村问题时,必须社会历史地思考它,回到农村经验的现实和历史之中。黄灯老师的文章就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让我们抛弃各种宏大叙事和宏大概念,真切地去体验一下农村的生活、去思考乡村经验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我们要去建构、重现此类生活的话,应该呈现一个什么样的乡村?
其实,农村问题说到底就是现代性问题。当代中国,尤其是近三十年,中国社会处于一个急剧现代化的过程中,个体经验也是如此。在此过程中,社会结构急剧调整,大量农民涌入城镇,这就造成他们的生活经验的剧烈调整。城市短暂经历获得的体验与农村长久生活积累的经验发生着对撞。就我个人而言,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那时候家里还在点煤油灯,生产依靠畜力,从物质上而言几乎是一种前现代生活。后来读书,从小乡镇一直读到北京,又到美国生活了一年,可以说各种各样的生活经验,从前现代到现代,到后现代,作为一个个体都有体验。同样,这些生活经验及其内在的冲突也会在我的经验内发生冲突,造成我个人情感结构上的张力。现代性的内在矛盾会在诸多个体和村庄上集聚和呈现出来,造成这样那样的问题。此类经验是一种多么复杂的经验!就此而言,怎么样通过一种恰切的文学叙写、文学表达,去呈现和思考此类现象,就是文学必须要回答的课题。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的一个主要观点,这也是我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基本立场,就是不能试图以文学艺术这类浪漫的手段来解决社会现实中的复杂问题,社会问题必须社会地加以解决,现代化带来的问题也必须通过深入的现代化来化解,因而我反对浪漫地叙写乡村问题,渲染乡愁,更反对在社会层面过于文学化地讲述关于乡村的故事。因为当下的政治已经过于浪漫化,不切实际的政策使得农民如同棋子一般被领导者按照某种蓝图摆布。农民的生活被随意调整,随意规划和整合,这完全是一种浪漫式行政思路。领导拍脑袋,农民被折腾。
总之,我们必须回到农村现场,尊重农村的内在生活逻辑和情理逻辑,不能浪漫想象、主观臆测。而且,农村生活经验和图景是复杂的,不同地域的状况也是迥异的,但农村在总体上是在变好,只是农村现代化的过程远落后于城市现代化进程,这也是产生当下农村问题的一个主要原因。在此意义上,为农村争取更多的改革红利和发展机会,为农民争取同等的国民待遇,也应成为关心农村问题的知识人尤其是农村出来的知识人的主要工作。